赵多金

弃号了建议取关,不用双向没关系
实在有兴趣的不用私信问了,感谢。新号是Muaji,搜不搜得出来比较看缘分

握瑜


◆壹


一九三零年的杭州城春天,街市熙攘。

王也睡在一棵大柳树上没日没夜地闭目养神,这天晨光熹微,树下来了个算卦的,从前没见过,生得颇俊俏,富商大贾家的阔太太喜欢的款,穿着洋人衣服。他想这可奇了,先不挑捡这装束,这条巷子素来安静,能有什么生意。

他也就这么随便想了想,心很大,继续睡了个回笼觉。到中午时温度渐高,算命的突然招呼他,王也从一册书底下睁眼,见下面那位戴了黑圆墨镜,冲他道:“有缘人,下来吃个茶吧。”看嘴角是在笑的。

王也带着一身戒备跳下树来,树枝离地三四米高,他如履平地。
那算命的青年摘下墨镜,擦擦眼角,又戴回去,笑道:“好功夫。”

他答:“过誉。”喝茶前还轻闻是否有猫腻,才开口搭话道,“先生为何说与我有缘?”
日光挺烈,是接近夏至,树影中光景像梦未醒。他手拿那册小书是最近流行的武侠,书里有位狐妖,修炼作人形,细想应是他这模样。

算卦青年笑而不答,神神叨叨:“少侠不如说一说,刚才在想什么?”

王也本不想陪他玩,奈何白日漫长无聊,喝了口茶,还是回道:“失礼了,觉得先生像狐妖。还要赖最近出来的小说,尽是写些妖魔鬼怪。武侠武侠,内容多为武,少有侠。没意思了。”

那算命却突然凑近了道:“我感觉少侠经脉不稳,气偏燥,是否夜里无法安眠?”

他干的事,自然无法安眠。但王也爽朗地说:“哪儿能啊,每天就是吃吃睡睡,天生的!”
“……听口音,少侠不是本地人吧。”
王也听他一口一个少侠,想说自己是个道士,又不便开口,戒心仍在,念他是个看不见的,萍水相逢,应该无需多言,只礼节性回问道:“不,先生您是吗?”

算命的略点一点头:“建德。”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下午,生意也有几个,都是姑娘。王也好奇,还真让他摸了摸骨,是想看看同行技术如何。这位山人摸了半天道:“这手,定是习武之人,可惜不信任我。”指的是他仍紧着筋脉,毫不放松。

王也摸鼻子:“这没什么信不信任的……”他还是收了声,没再多讲。

太阳渐西落时,青年与他告别:“我该收摊回家啦。”
王也总怕他看不见路,脱口而出:“你家在哪,要不要我送送?”这话说出来两人都愣住,青年答:“谢过,不必费心。”

王也目送他离开巷子,夹着卦幡,脚步稳健,应是对杭州城十分熟悉。他转而看地上,落了一块白色方巾,抖开来,两道藏青纹路交叉,框内刺绣,单字一个青。

他急追上去,过了拐角,却没见到人。


王也原是北平富贵人家,少年时出家武当山,此次来杭州城目的也简单,是为奉师门之命,打出名头。自第一家国术馆成立起已有年头,现今各地武馆林立,看似繁华,却与政治相牵连,无人肯教真功夫——重立武当派之威势在必行。按说扬名应去天津,可天津卧虎藏龙,难保绝对不败,亦容不得外人,他年轻,应去打杭州擂。杭州城能文能武,离上海也近,是好去处。

他已踢到第六家武馆,此回进门,对手身形利落站到眼前来。正是算卦青年,仍旧是剪裁得当的衬衫西裤,眯眼笑。

时隔一周再见,王也实在吃了一惊,脱口道:“我真以为你瞎的。”

他这话挺像骂人。在座的评委皆是哗然,有一位手中狼毫都掉了,在宣纸上染开巨大墨点。青年却不以为意,拱一拱手:“王少侠,重新自我介绍,浙江建德诸葛青。”

王也脸色已平静下来,表面端得八风不动,只苦笑一下:“诸葛,好姓。”明显不是出于赞赏。他自然听过武侯后人的大名:更为麻烦的是此人所操之术数——或许不在比“武”的范畴。

评委敲板的声音未落,他身形疾走,一招太极掌风凌厉,直冲诸葛青的胸口去。


◆贰


诸葛青反手一挡卸力,人已蹿到他背后,狠劈一手刃,却刻意避着脊椎。王也踉跄几步站稳,才缓缓转身,对他讲:“承让。”

这个力道,是八极拳。他早听闻武侯后人中,只有这诸葛青完全掌握了所有奇门遁甲,没想到其人体术不仅是不差,反倒很强。

此行怕是不得善了。

王也仍以野马分鬃起式,攻上前去,诸葛青抬左手打圈别住他的手,以腿别住他的腿,右手揽住腰,僵持不下,贴住他耳朵细声道:“王道长,我知道这是重要一战,自告奋勇来做对手。你分明是术士,迟迟不肯真的出招,看不起我么?”

腰身让他折成一张满弓,王也苦笑道:“你才是看不起我,不肯光以体术与我打。”

诸葛青又将他压下几分:“术士乃知晓天地隐藏规则之人,主张趋吉避凶。道长可算过今日一战,是吉是凶?”

王也笑道:“我轻易不算,应当是吉。那你算的呢?”话落并不等回答,就着这似拥抱的姿势使力,拌一下诸葛青的后腰,轻巧脱身而出。

下一秒飞来的土石尖利,划伤他脸颊。

王也终于愣住,探手去摸,指间一片血。在北平茬架踢馆都有规矩,打人不打脸——看来杭州是没有。杭州恶霸诸葛青想激怒他,他原不吃这一套,眼下却也毫无办法,叹息一般地握一握拳:“艮字·地龙游。”

那比武的地毯昂贵,前不久从翡冷翠运来,此刻突起长条一块,飞速向诸葛青的方位移动。馆长拿着毛笔,表情精彩,终是见那突起破底也破毯而出,心疼得眉毛揪起。诸葛青原地滚开数米,彻底来了兴致,站起身,扭扭手腕:“这场地不够大呀。”王也没什么表情,只道:“对我够了。”

诸葛青正站在他对面坤位,此时以手捏决,运出土河车。他做到一半,突然醒悟过来:武侯奇门以己为八卦中心,这比武现场有两个局,王也站在坎位用土系招数,他的局在哪里?以什么为中心?

他运起奇门显像心法,睁眼一瞧,这局在晃动。尚未来得及看清,王也踏上离位,指间一股水直冲上来,强行冲散那土河车。离位属火,站离位发水,兼以水克土,可谓嚣张挑衅。

诸葛青瞪大眼睛:任何奇门,不能不遵循五行生克之理。

王也已施施然站回起始乾位:“若人人都趋吉避凶,还要这世间何用——你那羽扇纶巾的祖先,掐指一算便知世间动乱,他又为何不久居隆中,自己耕种过活,偏要投身乱世,鞠躬尽瘁死而后已?”

他抬手在空中一划,那指间穿过一段空间,正点在诸葛青膻中大穴。旁人看不清晰,诸葛青知道胸口沾了他脸上的血。

“诸葛青,停手吧。”

穿衬衫西裤的人却没有停手,他松松握拳,指间动作是在掐算。王也见他周身一层蓝光,心里泛起紧张,他明白人在内景中不可打扰。下一刻,诸葛青口鼻都溅出血来。

王也扑上去,拽着他领口:“我让你停下,别再算了!不值当的!”

青年却噗嗤笑了,缓慢盘腿坐下,掏出手巾擦鼻子。王也顺着动作也蹲到地上,让他半靠着,问:“诸葛青,你败过吗?”王也想,他也太轴了,常年在道观,从没见过这么放不下的人。

诸葛青哑声道:“若不算族中长辈,没有。”

王也掏掏贴身袋子,递过去手帕,道:“物归原主。”诸葛青接了,这才抬头冲他一笑,脸上已擦净,伸手过来隔手帕按他脸上的伤周,眯着双桃花眼,动作轻柔:“道长,有一点你说错了。我不认为术士定要趋吉避凶,我久居家中苦练功,第一次没有趋吉避凶,不就是去那树下找你么?”

王也哑口无言,只听诸葛青又说,帕子沾了你的血,你收着吧。

评委搁笔,窃窃私语。此时不过两炷香时间。


打杭州擂的人一直都有,他不过其中之一,在打到一定数量之前,原本也并非引人注目。近日他能感觉到投在身上的注视多了,有探究有好奇,多属于小市民,不是恶意。

王也在路边吃面,他山上住久,口淡,面也清汤寡水。吃到只剩葱花飘在汤上时,他见诸葛青骑一辆自行车,单脚撑着地,朝这边招手。杭州不比上海,王也刚从山上下来不久,仍觉得这玩意颇时尚。他应了声,三两口喝了汤,搁碗走过去。

诸葛青很是熟络,伸手碰他的左脸侧,那日被土石划破的伤口已好了大半,留下淡淡一道粉色。他高兴道:“还好愈合快,不然人家要心疼死了。”

语气像个姑娘,王也给他吓得不轻。

诸葛青请他上茶馆聊天。

“你记得踢第一家馆时,场里误入大概这么高一个戴帽子的小孩?”他在空中比划个高度,“是我弟弟,诸葛白。我欠你句谢谢。”

王也回想一下,是有这回事,那小孩应当功底不差,只是在场内吓懵了,他将他提溜出去,动作温柔,似拎一只湿淋淋的小猫。他道:“举手之劳。你俩长得很像。”

“冰清膏,淡疤。”诸葛青把一个白玉瓶塞他手里,语气似邻里闲谈,“道长,我这人不爱惹麻烦,但是今后你有忙,我帮。”

王也应了一声,道谢。目光却落在碗中茶梗,随地占卜,卦象为坎中满,时值五月,辰月见坎水是卦气衰,中满则是凶中有吉。他看一眼诸葛青,猜想他或许正是这吉。王也照旧没有深想,他易走神,随后又想这江浙茶馆也不如武侠小说中写的那样精致,茶梗同十堰路边茶摊一般多。

思路跑到武侠小说,王也想起一事,怕忘,便即刻问出来:“既然你看得见,这一身道袍很明显了,为什么起先总以少侠称呼我?”诸葛青点点下巴,笑:“因为我不希望你是出家人吧。”

为什么不希望,王也后来才知道。


◆叄


“神龙负图出洛书,彩凤衔书碧云里,因命风后演成文,遁甲奇门从此始。你自然听过——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风后奇门。可惜呀……”

说话的是比赛那日的王蔼王馆长,他挽一杯茶,檀木桌案对面是诸葛青。那日之后过去半月,王也再踢三家,皆是武当功夫,未再用一招术数。诸葛青白天摆个卦摊,陪他躺在树上看书,有一日下雨,王也不在树上,他打一把油纸伞算出来人家下榻酒店,抬脚就不请自去了。可谓十分亲密。

“我会让他停手。”诸葛青说。

“来不及啦。”

“怎么会来不及?”他皱眉,几乎要拍案站起。

王蔼笑呵呵地拍他手背:“诸葛先生冷静一些,都知道你最近与他走得近,我敬你是重情重义之人,可局势如此,爱才又能如何。他已踢了半数以上武馆,又没人拦他得住,杭州城不得失了面子。”

诸葛青咬牙重复道:“面子。”

“是,术士看得见隐藏规则,社会也有隐藏规则,不过是另一套。”这类人若是普通强手,不过拿他做个没有眼力见儿的,赶出去罢了,若是绝学传人,倒更要赶尽杀绝。

“王馆长,有一事想讲给您听:第一次见面他就同我说,武侠武侠,多为讲武,而少有侠。这正是义字问题——当今的‘武’本就只能撑撑场面,且青黄不接,到您这里,侠气的最基本一环也要丢么?”

王蔼下定决心骗他:“我们自然不会伤他性命,可这风后奇门,有谁不想弄个究竟?不过是‘请’王道长来问问。”

他不接话,将茶饮尽,那杯底残茶是个卦象,王蔼看不懂,就只见诸葛青嘴唇微张:“奇门遁甲,初阵。”王蔼坐得近,是艮位,头顶突然凭空落下些土块,他面上身上俱是一僵,灰头土脸地说:“你这是……”

“警告。”诸葛青隐去一贯好脾气的笑,“你们也明白,他比我强上不少,王道长是好人,不要逼急了他。否则我俩联手血洗这杭州城武林,不是难事。”

他撤了阵,转身便走,待出了门,刚与对方接触过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在身侧衣料上蹭了蹭。

一念之怨,万恶丛生。


民国十八年,已有许多人使用电报,武当传信却仍用鸽子,一为延续古法,二为绝对保密。王也坐在树上拆开纸条,信里只说局势出格,师门无法继续庇佑云云,末了是一行云龙师父的笔迹,急切得透出潦草来:小也子,保命要紧!这意思不消说,武当没料到事情发展,将他做了弃子。鸽子滴溜圆圆的眼睛看他,王也叹一口气,纸条从中间撕开三分之一,原样塞回,将它抛向空中。

这意思是“明白了”,武当弟子环境恶劣没有笔墨可用时会这样做,况且他确实无话可讲。

八奇技的风后奇门,明面上要绝了。


这边厢诸葛青走路带风地从王蔼处出来,到那柳树下找他,劈头盖脸就认真道:“是我逼你使出风后奇门,我会负责。”王也一腔糟烂心情,居然被他搅得稍好些,也不管他从何得知风后奇门的,无奈一笑:“你拿什么负责?”

“我保护你。”

他这厢大话的话音还未落地,两人均是神色一凛。习武之人有内力防护,称之为炁,互相之间若不刻意隐藏,也可察觉。短短半个时辰,杭州城武林已放出话来,杭州擂按部就班的部分结束,此刻起,谁打败他,自然可以扬名立万。

王也在树上冲他伸手,诸葛青会意,几步爬上树去。两人蹿上瓦屋顶,闪身跑过几条街,在一安静处吊着屋檐,自大开的窗框缩进房内。

房里有位小脸长身的女子,房内打扮明晃晃是风尘之地,她旗袍开叉至腿根,无肉色打底,竟不是时下最流行的乌黑鬈发红唇,粉色流淌似瀑布,嘴唇也粉嫩,翘起弧度煞是好看,张合间拖长了妩媚音调:“呦,两位一起?”

“误会,误会,打扰了!”王也脸都吓白了,拖住诸葛青往门口跑,四下望一望,险险躲进逼仄扫帚间。这下子鼻息相闻,王也方才见到花魁也未见红过的脸有些起热,头向后仰一仰。诸葛青见他喉结动了,突然也感到渴。

“王也,”他突然认真道,“不要相信任何人。”

“你也不可信?”

“信不信我,你心里自有答案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诸葛青却似说起毫无关系的事:“青楼女子与妓女不同,精通琴棋书画,许多都有婢女服侍。道长清心寡欲,想必不知道青楼女子如何表达对男子有意。”听的人不出声,睫毛微动,只听他继续讲道,“——属意的男子经过时,她们从楼上掉下手帕。”

王也脑中有一声咕嘟,像纸被捅破。空气微尘浮动,他又想起那武侠小说里的青丘狐妖。诸葛青自己咂摸一下,好似觉得纸还不够破,补充道:“我的心意是真的,你不必信任我。”

他垂头,脑门抵上王也肩膀。

“我若是你,来为武当扬名,被人逼着使出不该使的招数,招恶人惦记,我要恨死这个人了。你不恨我,王也,你是太好了。”

王也听得心里不知什么滋味,手犹豫地抬起,摸一摸他的头,发丝细软,想象那里有两只狐狸耳朵。

气氛一时安静,扫帚间的门被人拉开。

王也原本背对门板,诸葛青突然抱住他,疾转一大圈,以背部挡下一掌。门口那人眉间一点朱砂,指间黑漆黏腻,是龙虎山阴五雷。

王也瞳孔骤缩,喊道:“青!”

他接住倒下的身体,心里有什么狠扎一下,是什么尚未摸清:滚烫红尘原本侵染他半只衣角,如今兜头浇下,躲不开了。


◆肆


诸葛青哼哼一声,睁开一只眼看向来人。朱砂痣白道袍的青年瞪大了眼,慌乱道歉:“对不起,实在对不起!我以为是张楚岚在里面。请允许我带你们去医院……”

王也皱眉。张楚岚是近日在天津突然闻名的小辈,可以说与风后奇门一时风头并盛——炁体源流的唯一继承人,他也在杭州?

没时间深想,他托起诸葛青,仍是满身提防。青年搭了一把手,确是没有恶意。他们走青楼正门出,及到医院,青年掏腰包付了高级病房,正在与医师沟通,另一位过来打招呼,马尾状似四菱飞镖,自称是张楚岚。

“那位,龙虎山天师府高功,张灵玉。方才起了一点小冲突,非要揍我,对不起误伤你们。”他倒在诚恳替人道歉,不像有仇的样子。

“那少侠你呢?”诸葛青问。王也在一旁不乐意,心想你怎么管谁都喊少侠。

张楚岚咧嘴一笑,回道:“徐氏镖局的临时工,跟龙虎山也有些亲属关系。二位兄弟,我刚看到杭州擂发出的榜,想必你们是遇到困难了,作为道歉,我替你们摆平。”他朝王也眨眨眼,吟一句诗,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”

诸葛青希望他不要胡乱眨眼。


没成想这愣头青说到做到,出招极其阴损,以老人小孩相威胁,数位主张除掉王也的馆长悻悻收手。他还有个帮手,长发姑娘,穿一身棉麻衣裙,眸如深潭,看不出喜怒,身手极其了得。不出三日榜撤下,病房方圆三里窥伺的人逐个消失。

近日连续得见龙虎山两位,还有这名不见经传的姑娘,诸葛青想,自己那青黄不接的说法怕是要改一改。“武”确实存在于山上,而不是馆中。武传了千年,似浓浓一脉血,空气大约是要求稀薄一些,易断也难断。

王也照旧易走神,一次削水果皮掉了刀,诸葛青问:“在想什么?”

他摇摇头:“没什么,徒生感慨,你我都是控局人,世界是更大的局。”

“不说世界,光是武林……”诸葛青笑一笑,话止于此,“不然怎么叫江湖呢。”

阴五雷是给走漏了元阳的道人修炼,对于那日青楼遭遇,又是什么原因张灵玉要与张楚岚要大动干戈,他们从未过问。但诸葛青说,这伤养三五天,解决一件事,值了。


王也不好再留杭州,便应邀同他一道回建德小住,诸葛家宅邸不同于江浙许多建筑温婉精巧,一看颇大气,王也同诸葛青的父母兄弟打过招呼,拖着大布兜子住进厢房,一住便是上月,每日喝茶练功,与无业游民诸葛青形影不离。诸葛青未再提起扫帚间里表明的心意,表现只像过命朋友,只有一次王也在院里打瞌睡时,他越过石桌上糕点,指腹轻抚一下淡色嘴唇。王也早醒了,却不敢醒。

一日天黑后诸葛白敲门进来,王也问:“小白找我什么事?”

“给你送吃的,新鲜桂花糕。”诸葛白鼓起包子脸,“不要叫我小白,好像狗啊。”

王也赔笑道:“那就老白吧,跟你哥一样,好不好?”

“行吧。”小孩勉强答应,“哥哥马上就来找你了,他今天出门回来就很怪,不知道有什么事。”

话音未落,诸葛青已经靠在木门框上。“你先回去睡觉。”他冲着白。

诸葛白听他哥的话,出去且带上门。

他带一身凉风走近,话也不讲。王也预感到他要做什么,炁四散而开,奇门阵落地。诸葛青几乎是毫不犹豫,一踏步走到局里来,他自北坎起,兜头便是一股水淋下,脚步不停,转着圈走,王也原地不动,手心捏决,诸葛青不闪不避,一身透湿,跳过地面凸起梅花桩,他踏上离位,终于朝中心走近,王也放下手——最终不舍得使火烧他,闭上眼,任诸葛青从背后抱住,掰了下巴亲一下脸侧,咬住耳垂,心口狂跳。

“你,把衣服脱了,别着凉。”

诸葛青终于笑开:“原来你有这么着急。”

倒什么霉,碰到个这样死轴的人。

这天晚上他发了梦,梦见诸葛青负手临渊,背后九只雪白毛绒大尾巴招摇,王也担心他掉下去,喊一声阿青,他就回过头来笑了,耳朵尖尖,绒毛细软,一步步离开山崖边。崖上风大,诸葛青用尾巴将他包住,狐狸毛是桂花香气。


王也曾想过自己未来,若万一不是在山上度过余生,便会在家里安排下娶一个富家小姐,父母待他一贯好,不会强制什么,一切照他喜欢的来:她应当眼珠黝黑,爱笑,腰身盈盈可握。这不过是大众审美,诸葛青捻着头发对他笑时,姑娘的轮廓便碎了。

他好看是好看,相貌生得轻佻,肤白,总是眯眯笑着,脾气甚好,是多情的薄情相。睁开眼反倒更勾人,一双桃花天赐含情脉脉。诸葛青说:我很在乎你。

王也讪讪想:你在乎的是风后奇门吧。

但他思来想去,不说他挨的一掌,光凭那眼睛里的笃定,终于是信了,且知自己是无上真心。

他也似疯了一般放纵,将明天当做末日。明天分明不是末日,他这样强,其实难有末日。

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安逸日子,偃旗息鼓,他们没别的事好做,只一夜一夜地睡觉。

疲累的高匸潮过后人眼前会一阵阵发黑,很快沉进黑甜的梦里去。只这一天事毕,王也困得眼睛半闭,说:“阿青,你看天。”诸葛青抬眼去看:凌晨三点,窗外仍不暗,天是橙色——都不消去算,局势将有大变。

诸葛青耷拉眉眼,轻声道:“早些遇到你就好了。”

王也已经睡着了,呼吸沉且绵长。露出的皮肤沾一些汗,像雨打过麦浪。天已经凉了,明日便是霜降,他将棉被扯上来,肌肤贴着肌肤抱住对方,腿也松松地缠上去,似极欧洲街高级餐厅才有售的八爪鱼。


◆伍


“全性纵然随心所欲,一般不会伤害圈外人,我派了几个身手好的家人去保护你的父母兄弟,尽管放心。”诸葛青说,“你走得远一点,没有关系,我会去找你。”

说完这些沉默半晌,他轻声道:巽字·风刃。王也仍坐在被子里,不动,风拂过面颊,鬓角头发被削下一缕,让诸葛青接在手里。

“可惜了,还没骑车载过你,不该光顾着睡觉。”

他听了这句,原应该笑,却红了眼睛。

王也心知肚明,没有下一刻的,却有明天。他并不费劲思考该去哪里才好让他找到。诸葛青会算,他也会算。纵然可能与内景火球搏斗得伤痕累累,纵然衣衫褴褛,嘴角乌青,他们总能再遇见。

他略一点头,揽过人脑袋,亲了一下,笑:“我上青丘国等你。”难得主动一回,就见诸葛青眼睛发红,把他按回榻上,凉凉一只手顺着腰腹往上,棉被铺天盖地压过来。


王也到上海乘火车南下,穿布鞋与宽松常服,羊绒呢子围巾在脖子上绕几道,太热了,是今早闹得过火,需要遮挡。他抱满怀纸袋面包,诸葛青把挂坠摘下,系到他的脖子上,藏入围巾。汽笛呜呜地响,穿时髦大衣的年轻人追着火车跑。王也在座位上坐定,腾出手擦擦下巴,泪水淌了满脸。邻座姑娘犹犹豫豫递来手帕,他婉言相拒,只说自己有,摸一摸,掏出诸葛青那日故意落给他的方巾。眼眶不经控制,又掉下一行。

——他带有许多诸葛青的东西,那装冰清膏的白玉瓶,白色青纹手帕,诸葛家的家传之玉,羊绒围巾。这话或许不好说,但他自己也是他的了。

王也有些难堪,小声抱怨:“人哪里来这么多眼泪的。”
姑娘说:“是与心上人分别吧。”也是一派有故事的语气。

他有些恍惚,点点头,这回没有犹豫了。

姑娘许是天生对此好奇,闲谈间问道:“她是什么样的人?”

“长得好看,喜欢笑,喜欢打扮。”王也说。

他讲这话的当口,诸葛青在火车站用爆炎轰退几个武夫,大衣仍披在肩头,头发一丝未乱,眼神如地狱恶鬼,咬牙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回去告诉杭州城那些大佬,闹大了没好处。”

民众早四散奔逃。

他好似有意浪费体力,没有使用武侯奇门,就是普通的局与普通力道,以敌人为中心。在场十余人,他能即时判断所有站位,踩在正确点念决,时而还夹带几招太极。在场有一两个懂行的,看得出是挑衅——半成力都没有出。那为首的武夫方才被八门搬运拍中一掌,啐出一口血沫:“这小子,跟他姘头一个样瞧不起人。”

诸葛青登时望向这边来,武夫一惊,心道他耳朵不可能有这么好,不敢再攻击,扑上去扒火车,被一束风绳敷住,挣扎如蠕虫。

诸葛青毫不掩饰脸上厌恶:“风绳还未绑过他,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。”

炁形成的风绳渐细,成一根锋利的丝刃,在喉咙上轻缓游动,男人目近眦裂,想开口求饶,又惧怕喉咙一动,丝线即刻入肉。

“不能打还要人瞧得起?”诸葛青冷笑,“什么姘头,嘴巴放干净点。”

他收阵,转身离开,原地倒下一片,如西方的多米诺骨牌,半个不剩。让风刃招待过的那位腿一软,跌坐在地,低头瞧——浑身深刻血痕,愈合极难,没有致命伤。



“原来是本家啊!”姑娘大咧咧伸手道,五指芊芊,染深紫红蔻丹,“我叫王震球,和朋友一道去江西。”

她喊朋友自别的车厢过来,一个长发眉间朱砂,一个马尾似菱形飞镖,再一个眼神如无波古井。王也心道,老熟人。

“王道长,巧啊!”张楚岚还没习惯不称他道长,“这是要去哪里?”

“被人追杀,”怕隔墙有耳,王也比了手势代指全性,“没地方可去,随便找一站下车。”

张楚岚轻声说了句粗话,又压低声音道:“那巧了,我也在被那帮人追杀,老王,”他终于改过口来,“有兴趣一道去江西吗?”

王也尚未完全信任龙虎山,但是有同伴总好些,他道:“好啊,我怎么都行,云龙师父以往也常去龙虎山挂单……”话说到这里就停住。师父不再是师父了。

他们在金华下车,进了溶洞,张楚岚提议的,说是双龙洞景色一绝,说话时眼色暗示有人跟踪,众人意会。双龙洞,河长一公里有五,属于底层,干地还有两层,边打边走,掌心雷与萤火流光将洞中照得亮如白昼,穿过那窄窄一线天时,小白虫咬住几个人甩下漆黑小断崖,张楚岚说:“各位大哥,对不住了。”终于甩开不知哪一派追兵,超过半个时辰。

到洞顶出去,温度渐高,阳光正烈。王也见到一只小变色龙,正化作蓝色趴在一簇罕见的蓝叶子上,颇像诸葛青睡觉的样子,手指戳一下,跑得远远的,又变作绿色。他笑得肩膀晃动,抬手捂住眼。

新生活要开始了。

王也的左边鬓发是再扎不上了,脸侧一溜乌发悬停或摇晃,像蛇。那玉就此挂在他脖子上,绳子牛皮成股。接缝处是不知什么金属,夏日里冰凉,上刻一个青字,似动物给领地标记。

每次见这小件儿,他就想起许多个夜晚,冰凉玉石从诸葛青的脖间坠下来,随着他动作蜿蜒在自己胸前腰腹,轨迹暧昧,染上皮肤滚烫一点温度,像冰块融于情热。

融化的是人心。


◆陆


距离分别已近半年,南方三月柳树再绿一茬,天却依然被倒春寒吁得阴阴沉沉,绿色刚冒芽便打住。王也已经知道王震球是个男的,当天险些被梅菜包子噎死:“球儿,你、你一个男的,为什么搽指甲?”

王震球理直气壮:“许你和那位诸葛老兄在一起,不许我搽指甲!”

王也彻底服气,闭上嘴,与世无争。

王也喊他球儿,不是喊姑娘的喊法,是京腔儿化音,听起来颇市井流氓,但后来也不大喊了,常叫孙子。他又在心里念:青儿。念得一颗心悠悠千回百转——青字加“儿”,不是儿化音,乍一听真像青楼头牌姑娘。

张灵玉也有一方粉色手帕,正一派不对禁欲多做要求,在杭州时没问过,是诸葛青养病期间偷听来的,招式名为听风吟,一天被他用八百遍——青楼那粉发女子与小师叔颇有一段故事。

如今倒不用听,他们一群人已相当熟悉,王也连张楚岚的守宫砂都见过,花纹颇有看头,似雕梁画栋。有关那粉发花魁的事,全性的预备军王震球一张嘴全秃噜了:“那是全性四张狂之一,刮骨刀夏禾,控制人的情欲。”王也听得后怕,万一当时在房间内中招,估计得当场跟诸葛青搞起来,搞完不敢面对,提裤子跑了,哪里有后来悱恻缠绵真心相投。

这些日子都在江西,王也学了两手堪舆术,术数之间相通,如鱼得水,不出两月便可招摇撞骗。偶尔为镖局出任务,镖局已是旧事物,人说镖师功夫已抵不过洋人枪炮,没生意了,便改作新称:公司。其实事情还是一样做,圈内人自然知道他们厉害。

江西这时乱得很,国共之间小纷争不断。

春节前王也抽空回过一趟北平,父母和诸葛家三个做保镖的小辈相处甚好,他娘闲时摆一桌麻将,省得找搭子,相处久了觉得诸葛萌是个好姑娘,尤其腰细腿长,说等小也子回来介绍介绍,大家一道走走。王也心道:我跟人家侄子在一起嚯嚯,这可不好说了。诸葛萌什么不知道?私下开玩笑,喊他少奶奶,王也气得半死,坚持说是姑爷。

诸葛萌跟他说:奇门遁甲最后一遁“鬼遁”阿青尚未完全掌握,族中长辈要求他避风头,关上一年禁闭,直到完全将稍显稚嫩的部分练至炉火纯青。王也沉吟一声:一年,好长。诸葛萌叹气:我以为你晓得。王也笑:我不知道,也没有算过,多少就是等一等的事,日子长短没什么重要。姑娘不出声了,最后轻声说:“阿青想死你了,我上次回家,见他练得玩命,浑身湿透,是要提早打败其他长辈,才可以出来。”

王也低头摸摸鼻子,半晌没说话。

这年过完年,他开始戴一个圆墨镜,拿根长木棍在地上戳戳,诸葛青当初不是刻意装瞎,却让他悟得这个道理:装瞎好办事。木棍同样是武器,他懒出新天地,手都不愿意动,一天天把木棍摩挲得油光水滑。

前阵子他去为安仁县一户有钱人家的公馆看风水,口干舌燥解释何为变爻,累得不行,出来同张楚岚他们吃饭,席间侍者问要上什么酒,不知是谁叫了瓶绍兴。王也发觉自己魔怔,喝一口绍兴黄酒,都好似离他近上一些。一口以后便不再喝了,易上头。

他闲时就呆在公司旗下的茶馆门口,听尽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,就数诸葛亮骂死王朗那段儿被说得尤其精彩。说书老头倒与时俱进,续上说那新写的一部武侠小说,与还珠楼主各分秋色。王也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,听说书老头一拍案板:“说时迟那时快,这狐妖向空中跃起,指爪猛抓向那男人胸膛。”王也一颗心也跟着跳了跳,他以手闷住胸口,它好似许久未跳过。


这天有人找茬,乌乌泱泱挡住他太阳,听口音来自江浙,他的直感察觉到即将来临的事——

“八门搬运。”嘴唇藏在摊开的一本简装梅花易数下,颇不情愿地掀动两下。

贵妃椅前一众虾兵蟹将瞬间被移至室内,距离方才两三米远。

北方城市都有隐形规矩,大街上不可械斗,只许用拳脚,杭州也一样。鹰潭镇倒是没有,此地相比杭州可称得上蛮荒了,王也手里有拐棍,想一想,到底没有用——免得又让杭州城说他瞧不起人。

他再轻念:“乱金柝。”

一群与“举足轻重”半点关系也沾不上的,即刻便原地不停转圈。其中一个中年络腮胡男人梗着脖子说:“你说此生再不入杭州半步,为何诸葛家小子又来找你!”

王也眼睛一亮:原来他们循着诸葛青的车票来,竟早一步找到他。

“阿青来找我又怎么?况且我可没有答应此生不入杭州,当初走得急,你们自己想的吧。”王也故作诧异道,看低能儿一般看地上的人,“你们不知道?我还要上门跟诸葛家提亲的呀。”

这些人面面相觑,脑子未来得及转过弯,王也手指竖在面前,向左向右各虚晃一下,两波人扑到一处,撞得眼冒金星。

茶馆是徐氏产业,客人都司空见惯,当看一出猴戏。

“赶紧回去吧,来一批打一批,我不嫌累,还怕你们伤面子。”王也摇摇头,推门出去。看到外面日头,他突然恍惚:换做一年前,怎么也不会说出提亲这样的话来。他变了许多,可能是变成真正的自己。

路过书摊,循着作者大名租了去年未读完的小说册子。寻了根树干躺着看,男主角一路奇遇,狐妖久不出场,他睡着,不过半炷香时间。



诸葛青正是这天抵达。他前日终于打败父亲,顾不上换划破的衣服,跑回房里,算出一卦龙虎山,赣字上头便猜到大半,还未进内景问个详细,心里先喝一缸醋。拎着棕色包边的牛皮箱子走,走出诸葛家大门,听见母亲带哭腔说:“青,小心一些,记得要回来。”他闭一下眼睛,答:“我会的,你们保重。”

王也被人老王老王地喊醒了,透过他的圆墨镜看到树下人,背景黑白色块,来人却仿佛是彩色。头发长了一些,本来应是舟车劳顿,但许是见到他的缘故,脸色看不出疲惫。

诸葛青笑眯眯喊他,“有缘人,我现在无处可去了,劳烦您收留一下?”

“那不然呢。”王也扬扬手里的小册子,初见时他看第一部,如今连载到第八部,作者扬了名,势头大胜,没完没了。“这故事里的小狐妖长成青丘之主,你负责还没负完。”

诸葛青迎着嫩绿阳光,眯眼笑:“那可还早着。”

“山人您今天算到什么?”

“三月六,惊蛰,阳遁一局,艮八与震三之间,偏生门,天气晴好,宜婚姻嫁娶。”

王也从树上跳下来,一如初见时敏捷,却丢了所有戒备与犹疑,是笑着撞进他怀里。

惊蛰。倒春寒里闷着的柳芽桃花苞,好似一刻全开放了。


此时是一九三一年春,贵溪与余江苏维埃政府成立二年有余,瑞金苏区根据地进入筹备阶段,江西被大片红色覆盖,南京国民政府虎视眈眈,更大的风暴已成型,藏在金色绵云背后。


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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